弘昼进得军机处内厅,一众军机章经都循着礼制起身参见,弘昼摆摆手进内,见那壁厢书桌边围着三人,袍套靴帽都是一品大员服制,见了弘昼都起身问候,正是今日轮值军机大臣,马尔康,马齐,张廷玉三人,寒暄毕,弘昼也就挨着靠北一张铺着狐皮暖垫的椅几上闲坐,听着他三个接着议事。 听听也甚觉着可笑可叹,对其来自往世之人来说,甚么苗疆改土归流,甚么河南士绅一体纳粮,甚么英吉利使者觐见礼仪,与弘昼,真可谓不过是旧日云,往世烟,浮生苍生一场梦幻,比比岁月匆匆江河不息,这等所谓的国家大事,竟然透着几分滑稽,何值一提,更没什么兴致可以讨论。 倒是张廷玉言道有御史弹劾被充为辛者库奴婢的罪臣隆科多之女,奉主不殷一奏;弘昼才略听一二。 也只咋舌清廷规矩。 原来隆科多获罪数年却未定谳,雍正即不赐罪也释放,一众家人却都已经充为奴婢,其幼女为宝亲王之府收去,长女却发往辛者库为奴,亦不知怎得未曾伺候好,竟然引来了御史具本弹劾。 弘昼想想有清一朝,这般御史言官,真是上管王子,下领清议,虽说语多激烈,辞每张扬,但是于政府匡正果然多有裨益。 只是隆科多当年乃首辅军机,如今获罪,却连累家人,作为了苦役一点小错也有被人指点,也不由得可叹世态炎凉,人情冷暖。 正自思量,听着军机大臣马尔康指着一道奏章说起一事,弘昼心思才从九重天外回归。 那马尔康言道“扬州布政司这道折子又是参劾荣国公贾赦的,王爷和中堂以为,是写节略上呈呢,还是先压下在看看。” 张廷玉沉吟了一下道“马中堂以为呢?” 那马齐已是苍苍白头,却乃是雍正朝最老资格的中堂大臣,倒不忌讳,淡淡一笑道“咳咳……还压什么,兵部员外郎有折子,淮阴知府有折子,济宁道台有折子,理藩院按察司也有折子,都是参劾贾赦贾珍两叔侄的,这背后,若没有李卫点头,断不能够,只怕还是李卫亲自授意,说不定李卫自己早就有密折上奏了,李卫背后,就是圣意,贤妃娘娘的脸面,只怕是顾不得了。” 张廷玉老谋深算,仍然不肯表态,倒是那马尔康说道“马中堂所言甚是,不过即使不压,这事已经半个多月了,皇上问起来咱们军机处是个什么态度呢?” 弘昼闻言,眉间抽搐了一下,张廷玉似乎看出来了什么,笑呵呵的问道“说起来这贾家也算是皇上的家奴,贤妃更是皇上宗族的家事,王爷执掌宗人府内务府,当得主持,不知王爷以为如何”。 弘昼为这事已经盘算了半月,自然胸有成竹准备了一套说辞,开口言道“那有什么说的,贪腐,卖官,欺君,件件都是死罪,还闹出好几条人命;论起大清律来,够得上抄斩的;更何况还有一条大逆的罪,这等参劾还是要查实的。查实了才能谈如何去办,只是大逆罪不易查实,倒是人命案可以先谈起来……咱们就只能按律条去说罪。只不过宁,荣二公毕竟是从龙入关的功劳,只怕主子还是要施恩的,恩自上出,刑由律定,咱们就不必有什么态度了。” 这话说的委婉,实则是八面光没个主意,倒也就合弘昼的性子。 几位军机大臣听了都一晒,以为他不想搀和,亦不以为意。 弘昼自知不是一个台面上的人,就起身笑道“今儿,我还要递牌子进去请皇阿玛的安,就先走一步了。” 几位大臣一叠声的王爷请便。 弘昼也更不多言,出得军机处,招呼了随身的侍从以及一群皇帝赐的伺候太监,一众人递牌子就往大内去了。 心下直叹:这军机处几个老头子,看来也是准备对宁荣两府要落井下石了,看来贾府的事该要有个了结了。 入了干清宫觐见雍正,却见其兄宝亲王弘历已经到了,人说雍正皇帝刻薄寡恩,阴鸷恨毒,好在对弘昼却是一直慈爱优容,甚至纵容其任意妄为,故此弘昼也不是很怕这位“皇阿玛”。 向皇帝叩了头请了安,又向弘历打了一躬,就站在一旁,仍听自己那位同为亲王却大权在握潇洒倜傥的四哥和雍正皇帝议政。 雍正喝了一口参汤,沉吟着道“弘昼……这事,你先一旁听听也好,事涉宗人府内务府,回头可以着你去办。弘历,你接着说说贤妃家的案子吧。” 弘历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,躬了躬身子,侃侃而谈徐徐道来“是,儿臣在刑部已查得扎实,有人证物证,涉及贤妃母家的案子共二十二起;归纳是贪贿,卖官,霸财,害命四项。袭着宁国公的贾珍,在造办处任职上,得了各地瓷、绢、玉、金作坊'孝敬'的银钱当有五十万两,另有波斯国进贡的一尊红珊瑚下落不明,也要着落在他身上;其子贾蓉封着御前,也有上下其手;荣国公贾赦和其子贾琏,在江南布政司任上贪贿有据可查的也有十万多两;贾赦霸占民财,因几把扇子就逼死良民石亭,也是可查的;还有已经辞了官的贾敬,在道观里也不安分,居然要插手济宁县令的人事;还有……工部员外郎贾政,就是贤妃之父,任学政期间贿卖生员定额,虽然是下人舞弊,他也难辞其咎的……”雍正见他小心,和声道“你不要瞻前顾后的,慢说是妃子的父亲,便是皇后的父亲,犯了这种罪也是按律来办” 弘历道“是,皇阿玛见得明白”,便大了胆子接下去说“其实,这几宗罪已经是查实无误了的,涉了律条,部里已经有折子上陈。只是还有部里难以彻查的,这才是大案……”雍正鼓励道“你讲么……”弘历道“一桩是皇阿玛在雍正四年六月里,在后宫家宴时,曾说起要查访明裔重修明史,后来就没提了,那贾赦却在八月里书信给家下人去江南查访,这分明是邀宠媚上之举……” “什么邀宠媚上!” 雍正打断了他“他小小一个江宁布政司,怎么知道朕在宫里的随口话语?若不是贤妃和母家勾结,泄漏了朕的话,就是买通了后宫太监探听朕的喜恶……卑污!” “皇阿玛见得是”皇上有了主意,弘历就更容易说了“里通后宫,走漏宫闱消息,是大罪。而且,后来从八叔府里查出书信,可见这话还传到了八叔耳里……”雍正阴毒蔑视得一笑,直听得弘昼弘历汗流浃背:“他们其实是传话给老八,老八就杆子传言,说朕寻访明朝后裔,是不尊祖宗遗训,要篡改先帝的功绩……可笑!圣祖修了明史,朕要重修完善,难道还不上尊祖训?其实还不是朕行了新政,挡了他们的财路,就变着法子要污蔑朕躬。” “皇阿玛训示的极是。” 弘历知道雍正就这个话题说起允禩来,常越来越怒会越来越扯开去话不择口,干脆就着话音回道“其实贪贿,卖官,霸占民财,害死人命,都还是其次,要紧的贾家犯的罪还是和阿其那瓜葛纵横。” “瓜葛纵横?“雍正冷冷一笑“你就不要遮掩了,其实就是大逆罪,里通着后宫给阿其那谋逆,只不过六部里看着贤妃脸面,不敢这么去议罪罢了,嘿嘿……好么,连朕的妃子,也要勾结阿其那谋夺朕的皇位,朕这皇帝当得好脸面,好光彩……” 弘昼在一旁,只听得汗流浃背,一月来他已经数次亲见雍正发脾气发落官员,但是这次尤为气愤。 又加上这宁荣贾家,他本人是尤其在意,越发忧惧雍正谈出难听的刻薄话来来难以收场,一顾盼间揣度雍正喜恶,已经想到如何吸引回皇帝的注意力好留余地,想了想就开口道“皇阿玛,议罪论刑可以再定,只是弹劾贾家的折子已经有多封,只怕贾家已经听到了风声,要防着他们转移家产……” 雍正心下一凛,又是一喜,心想难得这糊涂荒唐的小儿子今日倒也有这等见识。 便和悦颜色道“恩,弘昼所奏极是,既然如此,就着落在你身上。朕给你旨意,你这就带着宗人府的人,去查看贾家家产……回头再说议罪的事。” 弘昼大喜,他原本算计的就是要这差事,没想到竟然这等心想事成,须知此时年间,抄家查看家产,是人尽知的美差,凡被查抄者之财产妻女,查抄官员但凡看得上的,都可以中饱私囊。 雍正也知下面这等弊情,既然说让自己去查抄,等于又是赏了自个。 于是忙叩了首出得殿外,想想这个事情要归宗人府来管,便直去宗人府院堂里喝来侍卫,调动兵丁,会了司职都尉,一边吩校官去城南把条宁荣街先给围了个水泄不通,他自己在宗人府里淡淡得喝了会子茶,待上书房掌事太监夏守忠送来了润色过后的雍正口谕,和夏守忠等人说笑一回,才携着人丁掌着王府轿辇执事等前往宁国府宣旨。 宁荣街在京城之南近老庄子水源处一处城镇。 是个说京城亦京城,说郊邻亦郊邻的灵修所在。 因为昔日宁国公,荣国公府邸所在,聚集村民亦多了,才得了个宁荣街的称号。 只是此时,宁荣街上已丝毫无往日街市之繁华,人烟之阜盛;十步一岗,五步一哨,寒铁银枪,兵丁肃立,宁、荣两府里已经隐隐传来嚎啕哭声。 也有那一等闲散村愚人众远远围观,也不免有那耻笑富贵破落乐见官宦败家之丑态,弘昼自然也不搭理,只带着太监兵丁沿着那“敕造宁国府”的红漆牌匾,就进了宁国公府大门,停了八抬黄伞绫罗轿辇,太监打起帘笼,才出外观看。 大门里此时愁云密布,贾府上下早已听闻了消息。 宁荣两府之主世袭荣国公贾赦,贤妃之父贾政,贾府族长世袭宁国公贾珍,率着贾琏,贾蓉,贾蔷,贾芸,贾芹,贾宝玉,贾菌,贾环等有无职份之男丁已经是乌压压跪倒了一片。 几个未及冠的身旁还一并跪着嬷嬷。 年长的面如死灰,年幼的已经哭的失色无神。 见弘昼王驾进来,才一并轰然叩下头去。 贾赦年已过花甲,此时论官职为众人之首,开口跪泣道“罪臣贾赦,贾政,贾珍,贾蓉,贾琏……恭迎王爷。” 弘昼此刻已知几分朝廷礼仪,便口中无味一般道“有旨意。” 众人又是乱哄哄一阵叩首,呜咽三呼万岁。 弘昼沉下脸色,从袖中取出黄缎子旨意,冷冰冰念道:“世袭一等威烈将军宁国公贾珍,世袭一等奋武将军荣国公贾赦等;行止乖悖,贪婪无耻,刻剥百姓,残害良民,难见容于律,又不奉行于法;其族中党众,更勾结阿其那余党,贿结后宫,以非人臣之言行施于朝纲,有伤圣祖之明,有逆朕之令勋,人神共愤;朕承祖宗家法,先帝遗训,不以一己私念为意,不以裙带恩亲为羁,必当以国法重惩。今免去世袭之爵,褫夺贤妃贾元春封号!着和亲王弘昼,携宗人府,理藩院,步军统领衙门,查看宁国公府,荣国公府家产……人眷……凡族中丁眷,见旨先行收押,待查明家产,厘清余党,一并议罪,钦此!” 宣毕,收起黄绫文旨,古时传谕这种皇帝谕旨,本是可以是略加润色,只是弘昼不动声色,小小了加了“人眷”二字,这也是常有的。 弘昼是自有自己的打算,下跪的众人此时正是天崩地陷之时,又岂敢有疑。 倒是身后的太监夏守忠听了,眉间一挑,微微一笑又低头看地。 那贾赦贾政等众人,早已泣不成声,却也只得按制,再叩首“罪臣领旨,就请王爷发落。” 雍正一朝抄家是常事,一众兵丁早已习惯,弘昼一抬手示意,顿时,众兵丁如饿虎奔狼一般分成数队,冲入宁荣两府的内院。 便砸门破户,翻箱倒柜。 顿时鸡飞狗跳,兔滚鹰吠,内府院墙立刻也传来嚎啕之声。 这弘昼想了想,倒是迎上两步,做势要搀起了贾政等人,开口抚慰道:“政老,赦老,小王也是皇命在身,你等也不用如此凄惶,皇上必然还有恩旨的。” 贾府众人此刻都是脸色惨变,无语无言,静悄悄全房没半点声音,万没想到雍正皇帝此次雷霆大怒,竟然定下这般基调。 若依旨意中的意思“行止乖悖,贪婪无耻,刻薄百姓,残害良民”,只怕几个首犯最低也要定个绞刑,族人贬为苦役只怕也难说;若是再谈到“勾结阿其那余党,贿结后宫,以非人臣之言行施于朝纲”,按照大清律条,雍正性格,无非是首犯凌迟,从犯斩首,哪还有半分指望。 过了半刻,那贾赦,贾琏,贾蓉仍是软成一团稀泥,伏倒在地浑身战抖。 只有那贾珍省过半分神来,倒地大哭嚎啕“皇上!” 想到此时哭嚎皇帝又如何能听到,跪行几步到了弘昼面前“求王爷开万千之恩,臣等此时已经万万知罪了!求王爷为臣等求一线之明!” 弘昼心下的计较,贾府之人如何定罪,本与他无半分挂碍,看中的无非是贾府女眷,希望借着贾府获罪尤重,收入几个绝色的,入王府为自家之奴,也好淫乐钗黛,奸玩凤卿,一逞千年之快;但是他毕竟来自千年之后,实在见不得这等重重刑罚,以及臣子获罪时的悲恸惊惧之态。 此时也不免动了恻隐之心。 心下计较了一番。 便道:“赦老,政老,且莫凄惶,雷霆雨露皆是君恩,皇上要怎么处置你们自然有皇上的计较,有小王说话的地方也自然要说话的……” 那贾珍还要絮絮叨叨求他援手。 弘昼也不再搭理他,贾府上下也不过是些无用之徒神色,只那贾政,虽然非是袭爵之人,但是其身份是贤妃之父,其实论身份最为尊贵,为众人之脸面,此时脸色一片死灰,沉默了半响,便不站起,跪泣道“王爷,罪臣草芥遗族,上负圣恩,下愧祖德;卑污贪婪,行止有亏,此时惶惶然不可终日,万不敢文过饰非,推诿搪塞,只求伏诛速死;但求王爷代为上陈圣明,如有族诛之罪,望能念贤妃……不,元春娘娘伺候皇上多年,免其一死。臣便在九泉之下,也感念王爷如天之恩。” 弘昼听他言语,想是已经听到了“八爷党”的风声,料到此事难以善终,已做了最坏打算。 见贾政答得得体,他便道:“政老不要如此,说起你们的罪,其行还在其次,诛心为甚,其实是有负了皇上和先帝的信任,为今之计,只有安分守己,好好陈述族内之罪状,若有刑罚,不可怨怼,尚可望皇上一线之恩。比如此次查看家产……不可再有隐瞒之处了。” 三人一听,连连叩首道“臣万万不敢。” 弘昼便追问道“那且问问你们,除了两府的宅邸,还有甚么地方住有家眷?” 贾珍忙道“回王爷,还有荣国府后街,当年为元春省亲所盖的省亲别墅,初时元春娘娘有旨,如今都是家中女眷住着……” 弘昼见说着机锋,立刻一板脸,皱眉道:“什么省亲别墅,当初你们须糜国币,损耗库银;借着迎驾,盖这等奢华之园林,听说这省亲别墅大观园连绵数日,僭越体制为皇家园林一般,荒唐奢靡,皇上震怒,也为其中原由之一……” 贾赦等连连应是。 弘昼又接着道:“所以也莫论什么女眷住着,本王奉旨查看家产人眷,自然要一并查抄!难道女眷本王就察看不得?哼。” 贾府三老都不是愚笨之人,立即明白王爷是要看看女眷姿色,可能要挑选几个来充王府后宫,此时又哪里敢有半分疑义,连连应是。 原来古时大户人家的女眷,都是久在深闺不可出门见人的,一般外人自然不方便见访。 然雍正一朝,查抄官员满门之案颇多,后来便形成风俗,大凡查抄罪官府邸,奉旨前往查抄的官员,便常一并审看罪家的女眷,若有看得上姿容颜色的,无论是夫人姨娘,小姐丫鬟,都便可直接充为查抄官员的奴婢,虽说起来也是也有悖案头规矩,但是世人哪有不趋炎附势的,渐次也就人人如此了。 若被收去的女子,能在今后的闺内床头再得查抄官员之欢心,一则就算捞了这几口女眷出了苦海,也免了覆巢之祸;再则有时加以维护,也可以略略遮掩这罪官一些刑责。 若被收去的女子,心中存了贞烈之心,或寻死觅活,未免要连累家人。 去岁四川巡抚刘墨查抄一户通判家里,收了那通判之幼妹为奴,辱了一月后,似乎是家人虐待受不得,自尽了,礼部还下了文告,斥责其“训导族人不谨,为奴不顺,为婢不恭,用意自刎,是以抗命,其家族乖谬可知……”,人在狱中还重重加了几道罪,算是更是倡导纵容了这等收人妻女为奴之制度。 只是弘昼身为王爷之尊雍正幼子,实是此时大清一等一的人物,更比不得什么四川巡抚;若是看上了谁家的女眷,要几个做女奴淫玩,哪怕不是罪臣之家查抄,甚或只是平常小臣子家的小姐千金;随口开口,百官无有拒绝的道理和礼数。 而此时此刻贾家眼见分崩离析之际,弘昼肯开这个口,特特的说个“查看人眷”,纵不敢指望王爷就此维护贾家,也算带来一线之明,几乎可以算是格外眷顾贾家了,贾府三老此时还有什么说的,连连叩首称是。 于是,贾珍便吩咐几句,贾琏仍是呜咽着便带着夏守忠出去安排。 弘昼枯坐了一会子,不过翻看翻看抄家兵丁呈上来的信件书籍,又过了一盏茶的功夫,那夏守忠回来,面着弘昼躬身道:“回王爷,别墅那边也侯旨了,听候王爷发落。” 弘昼恩了一声,说到“本王过去看看。” 贾政贾赦贾珍起身要陪,弘昼回头瞪了一眼,三人立刻如同惊弓之鸟,忙得站定不敢迈步。 弘昼也不在理会这里的查抄事务,直上了王府的轿辇,八人抬动,轰然山响,穿过半条街道,便进了一处园林,弘昼正要忍耐不住撩开轿帘观看,随身太监已经近身过来,撩开双龙戏珠曼丝绸缎的轿帘,回话道:“王爷,宁、荣贾府女眷跪侯王爷发落。” 弘昼出轿抬头观看,但见面前正门五间,上面桶瓦泥鳅脊,那门栏窗柯,皆是细雕新鲜花样,并无朱粉涂饰,一色水磨群墙,下面白石台矶,凿成西番草花样。 左右一望,皆雪白粉墙,下面虎皮石,随势砌去,果然不落富丽俗套。 正门洞开,上题“大观园”三字,却是贤妃元春手笔,左右九丈门宽,是皇家仪制,迎面一带翠嶂挡在前面,远眺皆是绿影丛丛修竹繁花,红楼跃跃亭台桥宇,富丽堂皇不可言表,山水幽静难以称述,栋楼华轩果然是京中一等一之园林。 至此一观,川跃不由感叹万千,千年后读红楼,曾得诗云:衔山抱水建来精,多少工夫筑始成,天上人间诸景备,芳园应锡大观名。 此时见真景,方知园林山水,巧思妙想,栋楼华宇,富丽堂皇,笔墨真真有难以题尽之意。 而看那青石玉阶地板上,已经红红绿绿莹莹翠翠跪满了一地女眷。 一抬眼,见领头的一溜跪着四个女子成雁翅排开。 弘昼比对心中所记得之宁荣人物,见前两位四十出头,一位深蓝,一位紫褐,皆是华贵汉服,此时满脸泪痕,略见伤情之态,想来便是宁荣二府女眷之首邢,王二夫人了。 左侧边一位略年轻,也颇有几分姿色,跪后半步,当是宁府掌事管家人贾珍之妻尤氏。 这便罢了,旁边右侧那位,却让弘昼顿时眼前一亮:右侧乃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少妇,打扮与众姑娘,夫人均不同,俏生颜色,恰似月里嫦娥,彩绣辉煌,恍若神妃仙子。 看妆扮,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,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,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,裙边系着豆绿宫绦,双衡比目玫瑰佩,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幅袄,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,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。 瞧姿色,一双丹凤三角眼,两弯柳叶吊梢眉,身量苗条,体格风骚,粉面寒春威不露,丹唇未起笑先闻。 此时弘昼心下对比古籍,知此人必是荣国府贾琏之少妻,王熙凤是者。 色相真乃摄人魂魄,此等风流少妇,但凡是人间男子,只要还有半分好色慕美之心,实在难以不为心动的。 弘昼本以为大观园内群芳妖娆,一众闺阁美处女,多少丫鬟玲珑色,自己当得眼花心动目不暇接。 实实在没想到,此时众美都跪着候选,夺目光辉,首推却是这一美少妇。 正要再顾盼人群,寻那钗黛等人,那身后夏守忠已然上前,喝了一声这是和亲王爷。 邢夫人为众女之首,便跪前膝行几步,磕了个头,开口道:“罪妇邢氏,率宁国府,荣国府诸女,叩请王爷千岁金安。” 顿时,一众莺语燕声娇滴滴乱哄哄的“叩请王爷金安”此起彼伏,直把弘昼的三魂七魄也叫出窍了。 此时弘昼见一地美女蜷伏得都跟一只只小猫似得,方思古人跪礼真正让被跪之人又满足成就,已然是色心大动,只恨不得此时就上去左搂右抱轻薄亵玩一番,又或者现在就挑几个带回王府,管什么查抄宁荣,且只去偎红倚翠。 但是想了想那王熙凤之颜色夺目,竟生了些旁的念头,生定了他的淫念,必要多揽群芳才能罢休,故此不急一时,仍端着架子不言不语。 那邢氏也不曾瞧见弘昼眼色,便依着规矩开口报名:“罪妇贾门恭人邢氏,贾门淑人王氏……”连口得就要说道。 弘昼此时却觉得不想听着妇人言语了,咳嗽一声,一抬手到“不必了”。 邢夫人忙得住口,众美都疑惑着,却也不敢抬头看这位当朝新贵荒唐王爷,不知其要如何发落众女。 众女大多是闺阁中人,本来不闻肮脏之事,只是宁荣事败迹象露了已有数月,府中人心惶惶,关于抄家种种忌讳规矩也传得满园子都是。 今日果然来了消息,也不知这当朝王爷是否真回如传闻一般,要挑走几个女眷为奴。 却不想听弘昼说到“你,你来报名。”众女才偷着眼色略看一眸,原来那弘昼,手指得就是那宁荣两府第一妖娆:王熙凤。 这一指,王熙凤顿时俏脸儿飞红,余下群美也是立刻羞红了双颊。 王爷此举含义不言而喻:不爱听熟妇人邢夫人言语,一眼便看上了王熙凤的夺人美色。 那凤姐儿此时心下真是百转千回,九分羞耻得欲要埋自个儿下地去,竟也有半分艳冠群芳之得意,虽然此时难料王爷指名自家来报名,究竟算是何等圣意,也曾闺中密语,听人讲过这荒淫王爷的种种癖好怪行,更知当着众人,这一指竟似等于王爷示下了,要了自己,莫非等一会子要挑了自己去,只是眼下自己毕竟是贾琏之妻,贾府之媳,脸面身份皆是园子里头一份。 但是此时王命如天,夹带着朝廷的严苛旨意,再羞耻再艰涩,又怎敢怠慢,臊红着俏脸蛋,哽咽了一下,勉强忍羞开口道:“是”。 便跪前一步,开口一一报名,开口娇音悦耳,说到谁人名,那女眷便抬一下额、叩一个头算是供王爷认一下脸面赏玩。 “宁荣两府以及旁族听宣女眷,共三百三十九人。” “除去病着挣扎不动的,有三百二十人今日跪候。” “文字一辈夫人三人,贾门王氏淑人夫人,贾门邢氏恭人夫人,薛王氏恭人夫人”(注:淑人,恭人皆为古诰命品级,王夫人为元春之母,品级略高众人)“玉字一辈,草字一辈近支罪妇共七人,尤氏学名容(贾珍之妻尤氏)奴婢王氏学名熙凤,李氏学名纨,秦氏学名可卿,夏氏学名金桂,赵氏学名秀丹(贾政之妾赵姨娘)周氏学名惠莺(贾赦之妾周姨娘)” “府内贾氏本族未嫁之女共四人,贾氏闺名迎春,探春,惜春,另有一女童乃奴婢之幼女,尚未取名。” “府内近支戚眷未嫁之女共九人,薛氏闺名宝钗,林氏闺名黛玉,史氏闺名湘云,李氏闺名琦,李氏闺名玟,邢氏闺名蚰烟,尤氏闺名芝(尤二姐)尤氏闺名英(尤三姐)另有一刚赐名女薛氏闺名宝琴。” “府内各房执事丫鬟共三十九人。” “府内各房侍候丫鬟共一百二十七人。” “府内各色嬷嬷,老妈子,共一百零六人。” “另有府内伺候的戏子女伶十八人;女尼九人,带发修行道姑一人。” “另有府内家人,嬷嬷之幼龄女童一十六人。” 弘昼便也不客气,凤姐每报名一人,便细细审视观看一女的脸色身段,可惜记得名字的便有黛玉、邢蚰烟等若干人报了病未曾出得来。 待等凤姐一路报名完毕。 在场群芳鸦雀无声。 此时大观园内众女,均知贾府大祸临头,虽九族亲眷难免奇祸;虽然贾府也是名门大族,但是相比眼前这荒唐王爷弘昼,乃当今皇帝亲子,实在是云中天上一般人物。 此时既然奉旨来抄家,又要查看女眷,怕不是要挑几人带走充为奴婢,才一一报名只侯王爷挑选,正一个个怀揣了小兔子不知王爷要挑选何人。 哪想着弘昼听完凤姐报名一一看过众人,只淡淡冲着凤姐等一笑道“罢了,既然人眷清点无误,造册子吧。” 夏守忠忙答了一个是。 弘昼的轿辇下了帘子,已经起了,出了大观园而去。 只留下满地美眷惶惶怅怅不知所终。 正所谓: 时乘离乱用威赫 每逢势破见伤情 古来多少蒲柳色 安逃摧残大厦倾