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十三的清晨,天气阴冷阴冷的,冷得令人哆嗦。 虽已是早春,可还是有些经历了几个月苦寒的枯黄树叶,在冷风中飘零。 顿时初春的一派新气象,又变成了寒冬的无情和肃杀。 天波府后院的一个小院落里,穆桂英身穿绣花短袄,脚踩薄底缎靴,手握一杆长柄绣鸾刀,时而踏着鸳鸯步,时而走着八卦门,身形如蛟龙出水,敏捷而有力。 刀法大开大合,虎虎生风,似绵如丝线,又似力沉千斤,攻中有守,守中有攻,每一招每一式,都看似蕴含着无穷的威力。 在她的十步之内,脚下竟无一片落叶,着实令人惊叹不已。 她的刀法实在霸道而精妙,每一次出刀,都挟带着凌厉逼人的刀风,直让站在数十步外的观众睁不开眼。 舞了一会儿刀法,穆桂英终于气压丹田,收刀住势。她的额头上,已微微渗出了一层细细的香汗。 从一旁的观众中,忽然跑出一名十三四岁的小丫头,直蹦到穆桂英的面前,挽起她的手臂,撒娇似的说:“母亲,您的刀法真是越来越出神入化了,怕是放眼天下,已没有人是您的对手了!” 旁边一名皮肤黝黑,丫鬟打扮的姑娘也笑吟吟地走过来,嘻笑着说:“金花小姐,这还用你说?少夫人的刀法早已是天下无敌了,试问大破天门,战洪州,斩萧天佐,征西夏,谁敢与你母亲争锋啊?” 原来,这名小丫头正是穆桂英的女儿杨金花,而那个黑皮肤的丫鬟就是天波府大名鼎鼎的烧火丫鬟杨排风。 今年已是三十四岁的浑天侯穆桂英,自从三年前丈夫杨宗保在征西途中战死沙场后,她临危受命,带领杨家的十二寡妇远征西夏,直逼西夏都城兴庆府,迫使西夏国王李元昊不得不递交了降书顺表之后,整个杨府就只剩下她和她的长子,杨家唯一独苗杨文广,女儿杨金花三个人相依为命了。 而这三年,大宋王朝也是四海太平,风调雨顺,也没什么重大战事。 戎马生涯十几年的穆桂英,也终于可以安享太平盛世了。 每天除了协助老太君处理一些府中的杂事,就是教儿子女儿学习武艺和兵法。 尽管丧夫之痛偶尔也令她夜不能寐,但终究随着时间的推移,渐渐地习惯了寡妇的生活。 杨金花嘟起嘴,娇滴滴地说:“母亲,你啥时候可以把这套刀法教给我啊?人家也想学!” 穆桂英怜爱地看着自己的爱女,假装生气道:“你一个女孩子,不知道学习女红妇道,就知道舞刀弄枪,成何体统?看你以后还怎么嫁得出去?” 杨金花依旧拉着她母亲的手臂,来回甩着:“人家不嫁了,就想一辈子陪在母亲的身边!” 穆桂英无奈地摇摇头:“唉,这怎么可以?”惹得一旁的杨排风捂着嘴“咯咯”地笑个不停。 忽然,一名家丁急冲冲地赶过来,在三人面前下跪道:“少夫人,不好了,出大事了!” 穆桂英一愣,对家丁说:“你快起来说话,出什么大事了?” 家丁站起来:“狄,狄家的人把我们杨家的闹龙匾和下马牌坊一齐砸了呀,还打伤了老管家杨洪!” 穆桂英将刀柄往地上一拄,俊美的脸上已弥漫了腾腾的怒气:“岂有此理?” 杨金花也怒道:“这狄家还有没有王法啊?这闹龙匾和下马牌坊可是万岁爷赐的,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吗?这也就算了,杨洪爷爷可是八十多岁的年纪了,居然还打他?” 金花小姐自幼和管家杨洪的关系颇为密切,听到杨洪被人打了,自然是怒不可遏。 她拉着穆桂英道:“走!母亲,咱们去为杨洪爷爷报仇,好好地教训教训狄家的人。” 这会儿穆桂英倒已经冷静下来:“慢着!”她又对家丁说,“你可知道,狄家的人为何无缘无故要砸了我家的牌坊?” 家丁说:“听说最近江南出事了,豪王造反,声势颇大,一路直取朱茶关,大破官军,斩杀无数,大有直取汴梁之势。江南总兵陈豹八百里告急,万岁爷龙颜震怒,想要出兵讨伐。这不,平西王爷保举了自己的儿子大太保狄龙挂帅。可包相爷说,挂帅不是儿戏,理应广招天下豪杰比武。故在东门校场设立了擂台,比武三天,胜出者才可担任征南元帅。今天是比武的第一天,大太保狄龙敲锣打鼓地路过杨府门前,老管家杨洪责令他下马不成,反遭殴打!” 杨金花听了,更是怒气冲天:“这狄家也欺人太甚了,是不是欺负我们杨家没人?看我去会会他,把他征南大元帅的帅印去抢他过来!” 穆桂英斥道:“休得胡闹!”又问家丁说,“此事太君可知晓?” 家丁道:“已经知晓了,可不知为何,老太君竟像没事人一样,自己掏腰包赔了老管家一些银子,将此事不了了之了。” 杨金花惊惑道:“怎么可能?” 穆桂英点点头:“果然还是太君识大体啊。” 杨金花不解地问:“母亲,您何出此言?” 穆桂英道:“如今南方战祸又起,国家正是用人之际。放眼朝廷,我们杨家早已男丁凋零,而呼家也正在山西守孝,能挂这征南帅印的,非狄家莫属了。” 杨金花急道:“怎么就非狄家莫属了?母亲您就可以挂这征南帅印啊!” 穆桂英摇摇头:“不,现在不是谁挂帅印的问题,主要是朝上朝下,都要团结一致,才能戡平祸乱。如果我们杨家和狄家起了冲突,那得益的还是南方的豪王李青。” 杨金花急得直跺脚:“母亲,不管你怎么说,女儿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!” 穆桂英严厉地瞪了她一眼:“你咽不下也要咽,这不光是母亲我的主意,而且还是老太君的主意。你要是胆敢闹出什么乱子,就休想我轻饶了你!” 穆桂英说完,把到递给一旁的侍卫,独自一人回房去了,其他仆人家丁也纷纷散了开去。院子里只剩下杨金花和杨排风两个人了。 杨金花还是不肯罢休:“排风,你看,我母亲竟然不管这事了!” 杨排风点点头:“此事着实可气。不过,既然你母亲和老太君都下令说,不准再管此事,我们这些做下人的,也没法子啊!” 杨金花站在原地,转了眼珠,凑近杨排风,轻声道:“哎,排风。你看,要不我们偷偷去校场比武,会会那个自命不凡的狄龙,好好地给他点颜色瞧瞧,怎么样?” 杨排风急忙摇头:“使不得,使不得!少夫人向来管教严明,此事若是让她知道了,非打断你我的腿不可!” “唉……”杨金花黯然地叹了口气。忽然看见远处几名走动的家丁,计上心来:“咱们要不学木兰从军,来个女扮男装,管叫别人认不得。” “这……能行吗?” “怎么不行?明天我去把我哥的铠甲和我母亲的战马偷出来,穿戴上去,肯定没人认得。” 看到杨排风还有些犹豫,又说,“哎,别慌,肯定行的。” 杨排风想了想:“今天这事还在风头上,不可妄动。反正这比武还有两天,到了第三天,正是元宵佳节,府里上下肯定都在忙着准备花灯,我们第三天偷偷溜出去!” “好,就这么定了!” 第三天,上元节。 穆桂英依旧像往常一样,早起习武。 练了一会刀法,又舞了一会剑,感觉微微有些疲惫,才接过丫鬟递过来的绢帕擦了擦额头的细汗。 她环顾四周,问道:“咦?今天怎么不见排风和金花?” 丫鬟答道:“小的一直没见她们下楼,怕是还在睡吧。” “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!” 正要发威,忽然迎面跑来一名十五六岁的少年,长得面如冠玉,唇红齿白,好一名少年英雄。 此人正是穆桂英的长子,杨家唯一的独苗少令公杨文广。 文广一阵小跑,来到他母亲的面前,满眼都是敬畏的神色:“母亲,孩儿前日习武,对杨家枪第十五式颇为不解,特向母亲请教。” 穆桂英恋爱地看着自己的儿子:“我儿文广,现在真是越来越懂事了,竟自个儿研习武艺,将来必类尔父,可为国之栋梁,为天子排忧解难。” 就在此时,忽然杨府鼓楼上鼓声大作。 穆桂英惊问左右:“出了什么事?是谁下的令,在鼓楼上击鼓?” 天波杨府乃大宋军旅世家,府上是有规矩的,凡是鸣鼓,全府上下,无论男女老幼,皆要披挂整齐,到银安殿听候调遣。 而在这个府里,也只有佘太君和穆桂英才有权力可下令鸣鼓集合。 自从三年前,穆桂英平定了西夏的战事后,府里再也没有鸣起集结的战鼓。 一名丫鬟慌张地跑来禀告:“少夫人,平西王过府,老太君下令着急众夫人,在银安殿集合!” 穆桂英思忖道:“这平西王狄青的儿子狄龙,前几日刚砸了我家的闹龙匾和下马牌坊,今日忽然到府,不知有何要事?难道是来赔礼道歉的么?” 思忖间,鼓楼上第二通鼓声想起。 杨府规矩:第一通鼓响,全府准备;第二通鼓响,全身披挂;第三通鼓响,全府上下齐到银安殿恭候。 穆桂英急忙对杨文广道:“吾儿文广,速去地窖躲藏起来,莫让外人瞧见了。” 为什么全府集结报到的时候,杨文广确要在地窖里躲藏起来呢? 原来,三年前穆桂英的丈夫杨宗保远征西夏,不幸战死身亡,穆桂英代夫出征。 不想文广却患了重病,老太君遍求名医,终于将文广医好了。 因杨家几代,皆在沙场阵亡,如今仅留下一棵独苗杨文广,虽文广还是年幼,但不假时日,也可以上战场征战了。 为了保全杨家最后的血脉,佘太君胆一大,心一横,便向天子上了一道奏章,谎称杨文广病死。 天子信以为真,感念杨家几代忠烈,特赐金匾一块,上书“为国绝后”。 正因如此,杨家对杨文广的存在也是讳莫如深,因为此事一旦败露,必将全府背上欺君之罪,搞不好会落个满门抄斩。 杨文广也知道事态的严重,二话不说,收拾起兵器,退回地窖去了。 穆桂英招呼丫鬟,回到闺房顶盔带甲,等她赶到银安殿的时候,正好第三通鼓响。 银安殿上,佘太君面如沉水,端坐如钟,两旁众寡妇太太都披上了久违的战甲,穿袍束带。 老管家杨洪吩咐众家丁,大开府门,恭迎平西王狄青。 少顷,杨洪便带着狄青穿过院中的石面甬路,来到殿首,大声报道:“平西王爷到!” 平西王狄青身披金色锦缎龙袍,腰束玉带,面如重枣,五绺灰白的长冉垂在胸前,迈着虎步霍霍生风,面目不怒自威。 他来到银安殿内,众寡妇细看,狄王爷的脸上似有深深的悲切之情。 但他很快掩饰住自己心内的悲伤,向坐在正中的佘太君深施一礼,恭谦地问候道:“晚生狄青,特来向老太君请安。” 太君起身还礼道:“阁下身居王位,又是皇亲国戚,实不敢领受如此大礼。” 穆桂英一边连忙吩咐丫鬟给狄青看座。 等狄青在椅子上坐下之后,佘太君又问:“王爷驾临寒舍,不知有何见教?” 狄青在椅子欠身道:“小王平日少来贵府问候,今日特来向太君请安。” 他停了一下,继续说,“前日小王的两位犬子,狄龙、狄虎二兄弟,路过贵府,砸了下马牌坊,此事管家狄安已禀明在下,在下已将二子痛责。他二人久居鄯善国,不懂我大宋京城的规矩,不过这也是在下教子无方,在下特来向太君请罪。对此太君如何治二子的罪,在下也是一一领受,绝不敢有任何怨言。” 佘太君听了狄青的一番言语,立即将前日被狄龙狄虎砸了牌坊的怨气一消而散,转怒为喜道:“区区小事,何足挂齿?想我狄杨两家世代通家之好,此事若是圣上不怪罪,老身定也不再追究。还请王爷不要再将此事挂念在心上。” 狄青低下头,连连称是。但是坐在那里,却是一副惶恐不安的样子。 太君见狄青似还有话未说,便另找了话题问道:“听闻南唐作乱,圣上令大太保狄龙暂挂帅印,在东门校场比武,不知胜负如何?” 狄青哀叹一声,脸上悲伤之色愈发弥漫开来,却仍是一副欲言不言的样子。 太君见状,道:“王爷有什么话,但说无妨。” 狄青这才开口道:“犬子狄龙,在东门校场比武,今天本是最后一日。不料今日上午时分,校场忽然闯入一人,自称宋朝卿,一杆银枪打败了犬子,唉……” 太君劝道:“王爷莫要哀愁,想我大宋英豪辈出,能为国效力,也是好事啊。” 狄青摇摇头,接着说:“事情还不止如此,若真是我大宋的豪杰,夺去了帅印,本王也无话可说。谁知那个宋朝卿,抢到帅印之后,竟然夺路而逃。小爷怕帅印有失,便令狄昭、狄祥二子前去阻止。哪知那个宋朝卿却是心狠手辣,和他一个长得黑黝黝的随从一起,竟打死了小王的二子。小爷悲不自胜,领兵追赶,不料那两个人拐入贵府后门的那条巷子里,竟不见了踪影。” 穆桂英思忖:“我道狄青此番前来,是为了赔礼道歉,原来竟是追凶到此!” 再看佘太君,也是面色凝重。 太君忙道:“王爷此话差矣。虽说我杨家与王爷不常往来,但杨家的事王爷也是知道的,如今杨府上下,除了一群老少寡妇,哪里还有人前去夺印?令郎狄昭、狄祥丧命,岂能是我杨府中人所为?” 狄青也急忙辩解道:“太君误会了。那个宋朝卿来历不明,小爷怕是南唐的奸细夺走帅印,兹事体大,望太君详查。” 佘太君见狄青不依不饶,又加上前日被狄龙砸了牌坊的事仍有怨气未消,厉声道:“王爷此话实在令人费解?既是南唐奸细,又岂能跑进我杨府?难道王爷怀疑杨府私通乱贼不成?” 狄青见太君来气,也不客气地说:“宋朝卿在杨府附件消失,确是小王亲眼所见,还能有假?” 太君说:“既然如此,现在我杨府上下,上至老身,下至仆人丫鬟,俱在此处。请王爷仔细看看,哪个是夺印之人,速将他捉拿归案,若是我杨府众人所为,老身愿意领罪。” 狄青此番前来,本欲捉拿凶手,见太君这么说,也来了气。 站起身来,向太君深施一礼,道:“敬遵太君吩咐,小王只好从命!” 他一拂袖,吩咐左右道:“给我搜!” 他自己退了两步,鹰目如炬,扫向银安殿里的每一个人。 忽然,他看到穆桂英身后有一人躲躲闪闪,看身形极似夺印之人,便走到穆桂英跟前仔细观看。 穆桂英见他此举甚是可疑,回头一看,是杨金花躲在自己的身后不敢出来,看她的神色慌张,一副心虚的样子,便已猜到了六七分真相。 但出于护犊情深,便直接把狄青瞪了回去:“狄王爷,您一直瞧着小女金华,不知作甚?” 狄青也深感纳闷,无论从脸型,还是从身型看,金华像极了夺印之人,但刚刚自己也说了,那个宋朝卿是男的,而杨金花却是女的,这就是最大的差别。 他向穆桂英躬了躬身,不安地道:“浑天侯……” 正在这时,一名卫兵跑来,在狄青耳边低声道:“回禀王爷,小人在杨府的马厩里找到两匹浑身冒汗的战马,像是校场夺印的宋朝卿的坐骑。” 狄青惊问:“真有此事?” 在一旁的穆桂英听的真切,忙说:“王爷,那两匹马,正是桂英方才与家将一起习武时所乘,请王爷明察。” 狄青心生怀疑,但仔细一看,确见穆桂英额头上的细汗还未完全收干,将信将疑地问道:“是吗?” 他又仔细地打量了一番穆桂英,宋朝卿身材柔弱如少女,而穆桂英身材颀长,健美英武,却非同一个人。 佘太君问道:“狄王爷,你可搜到了杀害令郎的二位凶手了吗?” 狄青低下头,支吾道:“这……没有。” “好!不过我杨府岂是你说搜就搜,说走就走的,既然你没有找到凶手,老身也势必在万岁面前参上你一本!” 太君一边说,一边气得将龙头金杖在地上杵个不停。 狄青道:“既是如此,小王也将在圣上面前奏明此事!”说罢,拂袖而去。